017
  清晨并没有阳光。天光只是将窗外的枝丫染成一片惨白,偶尔有几声乌鸦的嘶哑叫声。
  那个灰色的小毛团比他们都先醒。
  高献的手臂还习惯性地环在龚柔慕的腰间。
  小狗还从玄关的帆布袋里跑出来,找到了卧室里,小狗的毛发比昨晚湿漉漉的看上去更蓬松了些。舌头一遍遍地舔舐着高献垂下的手心。
  高献睁开眼,反手随意揉了揉小狗。醒后眼前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把侧头望向枕边。
  她还在睡。睡梦中的她是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平日里那些锐利的棱角都被抚平,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她毫无防备的脸。
  知道早晨她的发丝也是凌乱的。
  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亲近她的错觉。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将那几根发丝从她唇边拨开。
  就在指尖触碰的前一秒,龚柔慕睁眼,两人相视,在清晨的空气里睁着眼。
  “……弄醒你了?” 高献的声音有些干涩。
  龚柔慕没有回答。她的大脑在这一刻才真正清醒过来,并立刻开始审判自己昨晚的决定。
  一个冒险且愚蠢的决定。
  她几乎从不留人在公寓过夜,即便是加斯也没有过。
  可是昨晚……
  就当是一时冲动,一次不理智的放纵。
  她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不是对他太放松警惕了?这样真的可以吗?
  最终,她选择逃避。她沉默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翻身扯过被子,将自己重新裹紧,准备继续睡去。
  毛团子迈着短腿跑到床的另一侧,抵着床头柜嗅了嗅,湿热的鼻息在柜壁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水汽,小狗的腔调随即呜咽地叫了几声。
  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龚柔慕撑起上身,侧头不耐烦地看了一眼。
  大抵是讨厌碰自己的东西,龚柔慕下床,光脚朝小狗软绵绵的肚子踢了一脚,小狗疼的叫了几声就跑出卧室。
  高献叹气,有些不解,在她床上捡了件衬衫,披在她单薄的肩上,声音带着无奈,“早上跟他生什么气。”
  说着,出去安抚那个受惊的小家伙。
  卧室里只剩下龚柔慕一人。她的视线在那个关好的抽屉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身走向客厅,并拉上了卧室的门。
  光脚踩在客厅厚实的地毯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冷静了些许。
  从橱柜里拿出玻璃罐头,放在吧台,叩出清脆响声。往杯里倒着了层仅覆盖杯底的石榴糖浆,又分别再加了朗姆酒和柚子汁,搅拌几下,液体的黛粉的颜色刚好。
  高献抱着小狗走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你说给他起什么名字?” 他试图缓和气氛。
  “宠物的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她抿了一口酒,声音冷淡。
  “怎么能随便呢!”
  “再仔细想,还不如三秒钟想一个。”龚柔慕泼着冷水。
  “那你花三秒钟想一个?”
  龚柔慕的视线扫过玄关那个被遗弃的帆布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叫帆布。”
  高献忍俊不禁,对着它毛茸茸的脸认真宣布,“听到了吗?那你以后,就叫帆布咯!”
  他真的就用这个啊!
  高献迈开长腿,从玄关散落的衣服里,捡起里面屏幕仍在执着闪烁的的手机。
  是纳特打来的电话。手机不知何时被他调成了静音。
  他转过身,用外语接起了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宿醉后的沙哑。
  “纳特,怎么了?”
  电话那头女声的咆哮,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一下刺破清晨的宁静。龚柔慕无意探听他的隐私,但那激动的语气实在无法忽略。
  “现在是休息时间。”高献无奈的语气变得严肃。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在听了对方情绪激烈且没有停顿的长句后,他语气依旧冷静,“你们的要求,是不是太无礼了?这件事,你们无权追问。”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龚柔慕,然后对着电话摇了摇头,“她不是那种人。”
  对方说了什么,高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即,他掷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我要和你们解约。”
  在对方又一阵的错愕或威胁后,他只用一个冰冷的“嗯”字结束了通话,切断了自己过往的职业生涯。
  龚柔慕没问他怎么了,也没有客套地邀请他一起吃早餐。她只是沉默地、一口口地掰着干硬的木薯面包,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
  在某个瞬间,不动声色地向他的方向推了一杯水。
  高献走近,握着玻璃杯,用力的指节因过度攥紧而泛白。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闷着的嗓音低低的,但又故意提高音调,却没能显出他想要的假象。
  龚柔慕点着头,起床还有些困意。
  “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说着,又塞一口面包。
  “我和公司解约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胜利宣言,“现在‘自由’了。”
  “哦。”龚柔慕毫不关心,“那坏消息呢?”
  高献犹豫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又走进,极力想要捕捉她的视线,可龚柔慕的目光,始终固执地停留在手中的面包屑上。
  高献打开屏幕,一份报纸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中,高献两指放大,照片中出现的是高献模糊的面庞和她龚柔慕暧昧的脸。
  龚柔慕腮帮子鼓鼓地停止了咀嚼。皱眉,仔细看了一眼报纸名称和极尽夸张的标题,叹了口气,“这种专报丑闻的报纸,早就该停刊了。”
  “……抱歉”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为什么要把我写得那么不堪?”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跟那块难以下咽的面包较劲。
  “……你要是很困扰的话,我们就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龚柔慕没有说话,就像没听见一样。
  高献低着头,脸上满是纠结与痛苦,“可我走了……我就联系不上你了。”
  他们之间,的确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责?我没有怪你。” 龚柔慕终于抬起头,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今天的面包真硬。”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连累我?你的花边新闻,究竟有什么值得报道的?”龚柔慕再确认了一眼屏幕中报道的文字,“里面说的,都是我如何如何不堪,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风险全都归结于你?这样程度的报道,对于你的职业来说,没有坏处吧。”
  “因为……”高献想说这是一个对他的威胁,逼他回去、逼他离开龚柔慕的威胁,但他怕这么说,龚柔慕会因为嫌麻烦而彻底将他推开。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更直接、也更危险的问题,像一场豪赌。
  “因为,我想知道……你会养我吗?”
  龚柔慕听到这个说法,她当玩笑般地哼笑了一声。
  “龚柔慕。”
  她嘴里嚼着碳水应了一声。
  “我长得帅吗?”
  想了两秒,点着头,嘴里还有食物,“帅。”
  “那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喜欢”,这个字眼瞬间击中了她。龚柔慕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她应该怎么说?
  要是答应他,就不会有现在接下来的麻烦。可要是拒绝他,又得受着他接下来一连串的麻烦。
  怎么说都不是。
  可这不应该是她苦恼的问题!
  是的,她根本不应该。
  龚柔慕没回答,端起黛粉色酒精液体,也许能够顺下喉咙里今天难以下咽的面包。
  “你不喜欢我吗?”高献说得有些失望。
  喜欢?
  这个词对他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龚柔慕拿起酒精玻璃杯又放下,砸向桌面发出清脆响声。
  她从来,都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谈论“喜欢”。所以在龚柔慕听来“喜欢”这个词特别可笑。
  他的经纪人在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扑头盖脸地把骂了他一顿,厉声让他离开这里。
  但现在他却在跟她说这个?
  当然,她不是故意想要偷听的。是他听筒音量开得隔壁楼上耳背的头发花白的伊丽莎白女士都能听到。
  冷笑一声,清了嗓子,慢悠悠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语速,“你跟我第一次见面,就拉着我说要跟我上床。从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我们之间是永远不会存在的。”
  龚柔慕看向高献,脸上带着一种淬了毒的的微笑。
  “比如,你那渴求的拥抱、大脑里想要得到的恋爱游戏。你想要那些,那你应该去跟和你一样天真的人去谈,而不是一天到晚和我耗在一起,妄想着、巴不得地想要感化我。”
  “这样一来,你是不是就觉得你他妈的特别伟大?”
  高献下意识地,想像往常那样,用指尖去勾她的手指。
  却被龚柔慕冷着脸甩开。
  “我玩得比你想得花,”她的声音带着自我毁灭的决绝,“你不乐意就他妈滚蛋!”
  高献没有再动。他口袋里那个仍在闪烁的屏幕,像一个无情的倒计时,催促着他离开。
  “把你的狗带上。”龚柔慕冷言说着。
  眼不见为净。
  他沉默地走到玄关,抱起了那个一脸无辜的小毛团。老旧的铜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四周重新变得空旷、寂静,回到了她早已习惯的样子。
  一切都回来了。
  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
  以她现在的储备,多养一个人,对她来说不成问题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去养一个除了年轻英俊一无所有的“废人”?
  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爱情?
  别开玩笑了。她冷冷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龚柔慕重新嚼着,面包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干硬得如同嚼蜡。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弹出了一个新闻窗口。那张熟悉的、印着她和高献的报纸头条,再次闯入视线。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些。
  报道配发的图片里,关于她的信息其实很少,只有模糊的相拥侧脸,照片下方的注释却极为精准——“知名画家”。
  知名画家……和前途无量的模特。
  他的职业性质……有这么严苛?严苛到不惜解约也要立刻撇清关系?
  不,不对。
  龚柔慕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名字,如同深海中浮起的幽灵,带着冰冷的恶意,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加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