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捕获(齐线)
  《玄都手札》的收视率最终定格在一个不温不火的区间,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未能激起预想中的滔天巨浪,却也留下了一圈圈持续扩散的涟漪。奖项的肯定像是给这圈涟漪镀上了一层不容忽视的金边,虽未带来街知巷闻的爆火,却也在特定的圈层里奠定了其不容小觑的分量。
  最初的波澜起于B站。某个深夜,一个UP主出于对《金牌冰人》令狐喜的怀念,剪了一支《玄都手札》中齐雁声饰演的现代简洁与古代令狐喜的闪回混剪,配乐空灵,色调怀旧,标题带着点怅惘:“十年一梦,仍是阿喜”。视频本身制作精良,更关键的是,它精准地戳中了一小部分有着共同港剧情怀的观众。
  仿佛一夜之间,二创视频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关注剧情深度解析的,有沉迷于林君扬和齐雁声演技碰撞的,但更多的,则是围绕着“令狐喜”这个核心形象。新旧两个版本的对比,同一个演员跨越十年的诠释,本身就充满了话题性。很快,有考据党深入挖掘,疑惑于为何时隔多年,会出现一个与令狐喜设定如此相似却又视角迥异的角色。
  网络时代的挖掘能力是惊人的。霍一早期那个十七岁的访谈视频被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那时她凭借一本长篇修仙文崭露头角,青春逼人,眉宇间虽已有几分冷峭,但面对主持人的追问,尚愿意流露出些许属于创作者的真诚与笨拙,与如今这个冷硬、疏离、惜字如金的知名编剧判若两人。
  视频画质有些模糊,却清晰记录下了主持人提到《唐梦》和《玄都手札》时,霍一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当主持人笑着追问:“既然这本书是迷恋令狐喜所作,那你就算是粉丝了?请用一句话形容齐雁声。”
  镜头里的霍一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放空,似乎被这个问题击中了某个始料未及的点。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视线微微下垂,像在快速搜寻合适的词汇,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羞赧和恍惚攫住。那是一种介于少女的害羞与创作者沉浸于自身世界时的恍惚之间的神态,混合着一种急于掩饰什么的思考。
  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眼,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甚至有点过于文绉绉的拗口。
  “通身雅致,飘逸非常,虽然面如微云素月,眼神却是至柔至烈,凛凛夺魄。”
  话音落下,她自己似乎先被这过于雕琢甚至显得矫情的形容噎了一下,立刻欲盖弥彰地补充否定,语速加快,试图削弱前一句话的分量:“不过我不是她粉丝,除了电视剧外,对粤剧也不感兴趣。”
  这段陈年访谈被截取出来,与《玄都》拍摄期间流传出的那些霍一与齐雁声“出双入对”的路透视频、照片剪辑在一起。画面交替:十七岁的霍一在镜头前强作镇定地评价齐雁声,二十多岁的霍一在片场与齐雁声并肩而立,低声交谈;访谈里她说“不是粉丝”,路透里她为齐雁声拉开椅子,手指无意间擦过对方的手背;她形容那句“至柔至烈,凛凛夺魄”,画面切到齐雁声在镜头前眸光一转,确实当得起这八个字。
  剪辑者配上了暧昧的音乐和恰到好处的字幕特效。时代果然变了,弹幕和评论区一派欢腾,嘻嘻哈哈地刷着“kswl!”“妈呀年下攻天花板!”“这还不是爱?”“叛逆酷姐编剧x德高望重前辈,太好嗑了!”“救命啊霍那时候就好爱!”“浑身上下就嘴硬是吧!”
  当然,鉴于齐雁声的年纪、资历以及过于正面积极的公众形象,大多数路人观众还是倾向于将这种关系解读为单方面的欣赏(暗恋),或是忘年交的知己之情。评论里不乏“尊重艺术家的私人空间”、“明显是英雄惜英雄”、“霍编是盖老师的资深剧迷吧”这类温和的猜测。但无论如何,“霍一曾经(或许现在依然是)齐雁声的迷妹”这个设定,伴随着那句矫情又真诚的“面如微云素月,眼神至柔至烈”,算是牢牢钉在了这波二创热潮的标签上。
  霍一不可避免地刷到了这些视频。她通常不怎么看关于自己的网络舆论,但《玄都》的相关推送实在太多。点开第一个视频时,她正靠在香港家中客厅的沙发上,方欣在厨房忙着煲汤。当十七岁自己那张故作老成又难掩青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说出那句她几乎已经遗忘的评语时,霍一感觉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烫起来。
  那种公开处刑般的羞耻感几乎让她窒息。尤其是看到弹幕里那些“哈哈哈嘴硬”、“暗恋多年实锤了”的调侃,她恨不得立刻穿越回去捂住那个十七岁自己的嘴。太蠢了。那种矫揉造作的用词,那种急于否认的狼狈……她烦躁地划掉视频,将手机反扣在沙发上,心脏却还在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她几乎是庆幸地想,还好,齐雁声从不上网冲浪,她对网络世界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邮件和基本资讯浏览阶段。这些荒唐的、令人脚趾抠地的二创视频,应该永远也不会传到她眼前。这念头带来一丝虚脱般的安慰,至少,她不必面对对方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反应——无论是觉得好笑、尴尬,或是无奈。
  然而,霍一低估了信息时代人际传播的链条。
  齐雁声确实没有上网冲浪的习惯,她的时间被排练、演出、授徒以及各种社会活动填满,闲暇时更宁愿看看书、遛遛狗,或者听听老的粤曲唱片。但她的剧院搭档、合作多年的正印花旦吴梅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冲浪达人”。吴梅英性格开朗,热衷于关注新鲜事物,尤其喜欢看关于自己和好友的各类消息。
  这天排练间隙,吴梅英捧着手机,忽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引得旁边正在温习唱词的齐雁声投去疑惑的一瞥。
  “阿Joyce,快哋过来睇!好得意啊!”吴梅英笑着招手,语气里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齐雁声放下曲本,略带好奇地走过去。吴梅英将手机屏幕往她那边倾斜,点开了一个正在播放的视频。“喏,你同霍小姐咯,依噶后生仔女真系厉害,剪得几好玩。”
  屏幕上正是那个将霍一访谈和两人片场互动剪在一起的CP向视频。齐雁声先是有些莫名,看着屏幕上年轻许多的霍一说着那句文绉绉的评语,她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玩味。她耐心地看着视频剪辑者如何将过去的言语与现在的画面巧妙拼接,配着煽情的音乐,营造出一种缠绵悱恻的氛围感。
  吴梅英在一旁笑着点评:“冇睇出喔,霍小姐细个时候咁可爱嘅?面如微云素月……哇,真系识夸人。不过睇佢宜家嘅样,真系想象唔出佢讲呢句话个样。”她碰碰齐雁声的胳膊,调侃道,“喂,人哋细个就咁崇拜你喔,系咪好有成就感?”
  齐雁声失笑,摇了摇头,语气轻松自然,带着惯有的那种温和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乱讲咩啊。后生仔写小说,感性啲好正常。我同霍编剧合作好愉快,佢系好有才华嘅后辈,我哋系好好嘅工作伙伴同朋友嚟噶。”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自若,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与自身略有关联的趣事,甚至带着一点长辈看待晚辈闹出的小小笑话般的宽容。吴梅英本就是看个热闹,见她如此反应,也便笑着转移了话题,分享起别的八卦来。
  齐雁声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云淡风轻,目光却又不经意地扫过屏幕上定格的、霍一那张十七岁时强撑镇定的脸。那句“面如微云素月,眼神至柔至烈,凛凛夺魄”在她脑中轻轻回响了一遍。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连身边的吴梅英都未曾察觉。
  几天后,在一次与几位圈内老友的茶聚中,有人不经意间提起了最近网络上关于《玄都》和齐雁声的讨论热度,顺带玩笑般地问了句:“阿Joyce,同霍编剧真系咁好朋友啊?睇啲片你哋几夹喔。”
  齐雁声正执壶为友人斟茶,闻言动作未有丝毫迟滞,茶汤稳稳注入杯中,香气袅袅。她抬起眼,笑容是惯常的爽朗又保持分寸,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谈论天气:“霍编剧啊?系啊,后生可畏,对戏剧好有谂法,同佢倾剧本好开心。佢系好认真嘅艺术家来噶。”她巧妙地将焦点引回霍一的专业能力上,顿了顿,又带着几分仿佛无奈又好笑的口吻补充道,“至于网上啲嘢,后生仔女玩玩下嘅,我哋呢啲老家伙都唔明噶啦,由得佢哋开心啦。”
  她四两拨千斤,态度坦荡又超然,完美契合她一贯的公众形象。在座的都是人精,见她如此表态,自然也顺着话题夸赞起霍一的才华和《玄都》的艺术成就,不再深入探究那些捕风捉影的暧昧联想。齐雁声微笑着应和,眼神清明,语气真诚,没有人能从她那张经过千锤百炼、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窥见一丝一毫她与霍一之间那些真正的秘密。她撒谎的技术,早已融入骨血,成为社交本能的一部分。
  霍一再次来到齐雁声的私宅,是为了讨论一个新剧本的构思。她最近对一个关于民国戏班的故事产生了兴趣。她需要听听专业意见。
  客厅里飘着淡淡的陈皮普洱茶香。齐雁声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未施粉黛,及耳短发随意梳理着,比台上台下那个光彩照人的“齐雁声”多了几分柔和与真实。她认真听着霍一有些跳跃的思路,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点醒陷入死角的霍一。
  讨论暂告一段落,两人各自饮茶休息。气氛松弛下来。齐雁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茶杯,目光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看向霍一。
  “系喎,前两日,梅英姐俾我看咗条片,都几有趣。”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分享一桩无足轻重的趣闻。
  霍一心头莫名一跳,抬起眼,对上齐雁声那双含笑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她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哦?乜嚟噶?”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奇。
  “唔知啦,啲年轻人剪嘅,将我哋拍剧时候嘅花絮,同你以前嘅采访拼埋一齐。”齐雁声说得慢条斯理,观察着霍一细微的表情变化,“好似系你十七岁嘅时候?主持人问你……对我系乜印象?”
  霍一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是哪个视频。那股熟悉的、想要原地消失的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
  齐雁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甚至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霍一那副强自镇定实则紧绷的样子,才慢悠悠地、一字不差地复述:“‘通身雅致,飘逸非常,虽然面如微云素月,眼神却是至柔至烈,凛凛夺魄’……啧啧,霍大编剧,年轻时候就咁会夸人?”
  她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调侃,却又奇异地不令人反感,反而有种亲昵意味。
  霍一的耳朵彻底红了。她咬住后槽牙,心里暗骂吴梅英的多事,更懊恼于齐雁声此刻的游刃有余。又来了!这种黑历史被翻出来、公开处刑的感觉!好像自己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突然被当事人拎到明晃晃的灯光下展览,还附带着精准的点评。
  她几乎能想象到吴梅英和齐雁声一起看那个视频时笑作一团的样子。太丢人了。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少无知,胡说八道。”霍一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系咩?”齐雁声挑眉,显然不信。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霍一泛红的耳廓上,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物,“但系我都觉得,形容得几准。至少……比‘德高望重’、‘演技精湛’有趣。”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赞许还是单纯调侃,或许两者皆有。但那目光却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轻轻刮擦着霍一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霍一感到一阵无名的焦躁和……兴奋?被看穿的羞耻与被精准评价的隐秘满足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跳失序。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齐雁声含笑的眼底。那双眼窝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眼尾牵起几道细密的纹路,却更添风致。确实当得起“至柔至烈,凛凛夺魄”这八个字,即使是在这样轻松调侃的时刻,也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Joyce……”霍一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饶意味,又混合着被撩拨后的暗哑。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承认或否认都显得愚蠢。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方才喝下去的茶似乎都化作了滚烫的蒸汽,在体内横冲直撞。
  齐雁声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逼问。她欣赏够了霍一难得的窘迫,心情颇好地重新靠回沙发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年轻人有年轻人嘅表达方式,几可爱啊。唔使觉得丢面。”
  她这话说得大方得体,完全符合一个宽容大度、提携后辈的艺术家形象。但霍一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更私人的、只有她们两人能懂的意味。那种仿佛共享了一个秘密的亲密感,微妙地抵消了部分的尴尬,却让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悄然滋生。
  霍一低下头,盯着杯中澄亮的茶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胸腔里像是关着一只躁动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撞击着她的肋骨。羞耻感缓缓退潮,留下的是一片湿漉漉的、滚烫的沙滩。她忍不住去想,齐雁声当时听到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反应?她只是觉得好笑吗?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可悲地、隐秘地渴望知道答案,即使那答案可能会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接下来的剧本讨论,霍一有些心神不宁。齐雁声倒是很快就投入到专业领域,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但她偶尔投来的、带着了然笑意的目光,总能精准地打断霍一的思路,让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注意力再次溃散。
  霍一第一次觉得,这间熟悉的、充满两人隐秘气息的客厅,变得有些逼仄。空气里弥漫的茶香,似乎也混入了齐雁声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着淡淡化妆品和成熟女性体香的味道,变得格外黏腻潮湿,缠绕着她的感官。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回想那个访谈的细节。十七岁的自己,坐在耀眼的灯光下,面对着主持人的话筒,心里在想什么?是昨晚刚看完的《金牌冰人》重播?是令狐喜那个决绝又脆弱的眼神?还是……仅仅只是试图找到一个最华丽的词汇,来包装自己那颗慌乱又崇拜的心?
  那些被她刻意压抑、试图证明早已过去的迷恋,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它们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复杂、更成人化的方式,缠绕进了她与眼前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交谈、每一次肢体碰撞之中。
  讨论结束时,霍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她需要一点空间,需要冷静一下被那陈年旧事和对方调侃目光搅得一塌糊涂的心绪。
  齐雁声送她到门口,姿态依旧从容。在霍一伸手去拉门把时,她忽然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霍一耳中。
  “其实,”齐雁声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像只是随口一提,“句说话写得好好。比我听到过嘅绝大多数评价,都……贴切。”
  霍一开门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回头,背脊微微绷紧。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胀,悸动,难以言喻。
  她几乎是仓促地“嗯”了一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
  夏夜香港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坐进车里,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靠在驾驶座上,任由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过她的脸庞。
  她抬起手,指尖碰了碰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齐雁声最后那句话。
  比我听到过的绝大多数评价,都更贴切。
  这算什么?安慰?肯定?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游刃有余的调侃?
  霍一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间客厅里的茶香和齐雁声身上的味道。
  她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因为这句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评价,而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雀跃。
  这种情绪,比单纯的羞耻更让她慌乱。
  十七岁的心事,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此刻的潮湿夜晚,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将她捕获。
  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她再也无法轻易否认。